作者:真希 

  最後一次了,我一步步走向門口,這次的每一步比以往更加的沉重,這段步向自由的路程在今天顯得格外的長。偏偏病毒又開始作亂,它干擾我試圖正常運作的「情緒」。周圍似乎晦暗了下來,一段段不屬於我的悲傷畫面硬生生的在眼前浮現,那無法忘卻的光景強制在我的眼前放映:他站在鐵窗旁,照射在他身上的陽光在鐵窗的「保護」下變得一條條的。他身上有著難聞的異味、灰色參雜著白色的頭髮凌亂、滿頭的頭皮屑、微張的嘴散發出口臭、呆滯的眼神直直地望著鐵窗外。歲月的洪水始終沖不走他僅存的希望,他一直等著,等著最愛的家人出現在門口,哪怕只是見一面也好,他單純的願望因特別的身分顯得奢侈,是老天爺的捉弄讓他與眾不同,他並不是囚犯,但卻有如囚犯般被家庭和社會隔絕。這裡是精神科,而他,是我照顧的個案。

    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台功能良好電腦,那陳先生就像是一台中毒的電腦。產出陳先生的廠商有著「家族精神病史」的認證標誌,打從一被製造出來,名為「思覺失調症」的病毒就悄悄潛伏陳先生體內。它虎視眈眈的等著在最恰當的時機執行它的任務。終於,在「婚姻」與「工作壓力」病毒的入侵下,它終於得逞了。它添加了錯誤的畫面和聲音、植入「妄想」並摧殘「信任」、破壞「自我照顧」的功能、將「工作」刪除、殘酷的切斷與「家人」的網路連結並阻斷「親情」的輸入。

  掃毒程式在一開始數度將我這個陌生的外來物阻擋了下來,在我幾次帶著善意與關心的入侵下,它對我的敵視減弱了。每次的入侵,我透過詢問和觀察判斷有無我看不見聽不著的畫面和聲音;在正確的時間督促「刷牙」、「洗澡」、「參加活動」等的程式啟動,並監視程式執行狀況和成效。幾天下來,「異味」和「頭皮屑」的bug幾乎消失了。掃毒程式對我似乎又變得更寬融一點,於是我慢慢的深入最隱密的那個的資料夾,裡頭有「個性」、「感受」、「煩惱」以及「悲傷故事」……。

  「我想回家。」這是「悲傷故事」中最核心的語音檔,也是我找到的第一份資料。將那些隱密的資料拿到手是我的任務之一,每次入侵我將那些資料一點一點的複製、帶走,然後拼奏成型。我想知道他為什麼一直看著窗外,於是當我成了他的「常客」,便在搜尋欄位上輸入關鍵字,畫面靜止了半晌,然後出現了一個語音檔:「我想回家。」後面的事完全在我的預料之外—忽然,他站了起來,眼睛直盯窗外,眼神充滿著期待,那瞬間他似乎被灌入了大量的電力,高速運轉著,發出大聲的嗡嗡聲,但很快就消失了,他失望的坐了下來,就像斷了電一樣。我試著更深入的搜尋,第二份語音檔順利的打開了:「看到黑色的車子,我以為我兒子來了。」在我打算更深入的搜尋相關資料時,「情緒」出現異常,於是掃毒程式將我這個病毒趕了出來。之後「悲傷故事」上了鎖,我也無法再進入。別無他法的情況下只能從學姐身上獲取了「悲傷故事」的部分資訊—他已經住了好幾年了,家人早已經放棄他了,上次他的兒子來看他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,來了,說沒幾句話就匆匆離去了。我有那麼一點後悔拿了這份資料,因為它似乎帶了攻擊力極強的病毒。來到這裡後掃毒程式也數次阻止病毒作亂,可偏偏這次的病毒與以往不同,掃毒程式無力阻擋。它擾亂「情緒」的正常運作、在裡頭不斷複製、逕自做出了哀傷影像和配樂並不時播放著。它就像藤蔓般不停的蔓延,占據了大部分的空間……。

  漫長又沉重的悲傷畫面的結尾是如最初那般相似的光景:「最後一天,他仍舊望著鐵窗外的世界,等著熟悉的身影出現。」周圍又漸漸明亮了起來,在我眼前的是透著夕陽的餘暉的玻璃門,我推開了象徵自由的它走了出來,再次回到這個世界,非常容易地。我仰頭望向有他在的那扇鐵窗,我沒跟他說再見,或許我現在可以向他揮手,但我不想這麼做,我不確定向他說再見的行為對他是不是一種諷刺。我把這裡的經驗和感觸暫時放下,我將會把它們當作寶貴的經驗,在「病毒」化做「成長」的一部份的時候。

  我張開雙臂,感受柔柔的微風和溫暖的陽光,感受著這世界的溫度。我展開步伐,漸漸遠離了這座落於偏僻位置的囚籠,再次回到了我那充滿煩惱卻美好又自由的世界。

 

2018年3月7日刊登於中華副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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